關於胖胖的二三事

胖胖其實並不叫做胖胖。他的名字是Punto(義大利文「點」的意思),來自那時剛買的Fiat新車Punto,但是為了叫起來好聽,用英文[‘pʌntəʊ]來發音,所以就衍生出了[‘pʌn]、[‘pʌnpʌn]等等小名。後來為了方便,乾脆一律對詢問者說他叫做胖胖。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動物醫院。經過熟識醫生的介紹,去看看這隻主人想要送出的六個月大拉布拉多。全身黑得發亮的他,怯生生地坐在人馬雜沓的獸醫院一角,圓滾滾的黑眼睛無辜地看著一切,看到他的當下就決定帶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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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養過狗,一開始就有點明白,為什麼他那麼漂亮,繁殖場的前任主人仍然不要他。六個月的他,體型比其他同年記的拉布拉多大很多,但卻非常膽怯,沒有一般小公狗的熱情好奇。他無法跨上像樓梯或人行道這樣並不高的坎兒,一到家裡就躲到桌子下面,怎麼叫都不出來。或許是因為在繁殖場裡被其他狗欺負,導致他看起來像個自閉兒。看著他的注射證明上寫著「粗尾」的名字,怎麼看就是一個沒有愛的名字。既然來了,就要好好照顧他,作為一個新手狗媽,還有很多要學習和適應的,我對他說、也對自己說:「我們一起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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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住在三樓,每天多次的外出放風上廁所,都必須要抱上抱下(還好那時還抱得動)。除了沒辦法爬樓梯這個問題,他慢慢適應了環境,在家裡、在社區裡可以開心地玩。

一天傍晚放風完,回家時我試著先站上幾階樓梯,蹲下來叫他。他很急切地想要跟上來,但是屢屢舉起腳來,就是沒辦法跨上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高的階梯。我一次又一次地呼喚,他一次又一次地嘗試。我們倆就這麼努力了好一段時間,眼看天色已經越來越暗,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他突然掙扎著踏上了第一階樓梯,然後第二階、第三階,那時耳邊簡直就是響起了天使哈利路亞的歌聲,他就這麼一路跟著我爬完三層樓的樓梯,從此克服了階梯恐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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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階梯恐懼症,胖胖在家裡的活動範圍變得無侷限,意思也就是說,在米白的地板上,到處都是他曾經一遊的痕跡。在胖胖出現之前,只要有一滴水不小心滴到地上,我都會立刻擦掉,這樣地板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時間都很乾淨。但是這一切小心的維護,現在都是徒勞,因為汗流浹背拖完地後,不到十分鐘,馬上又到處都是他的粗細黑毛、口水印等等,真的讓人很崩潰。

曾經試圖努力保持原有的乾淨水準,但是原本上班本身就已經很累人,週末還要維持心中的標準變成巨大的負擔,後來不得不面對現實、舉手投降。雖然是不得已,但是對乾淨的執念也這麼就被破除了,看到成團的風吹草時依然很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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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隻極安靜的狗。早晨,他先醒來,即使想要吃飯放風,都不會叫、不會哼,也不會用腳去撥你,他只會安靜地坐在床腳邊上,默默地——把你看醒。

你在吃東西的時候,他會不發一聲地坐在你旁邊,不吵也不鬧,默默地看著你手上的食物,靜靜地留著口水。先是一滴一滴,慢慢變成一條條的透明黏稠長絲,一直被發現之後獲贈一口,或是被堅定地拒絕後黯然趴下為止。

在外面碰到其他的狗,他總是很興奮地要找人家玩。但是人家不一定想要跟他玩,有時候還會兇他,即使是體型只有他1/3的狗都可以罵他。被兇了之後,他最多就是一邊離開、一邊委屈地嘟囔著:「人家只是想找你玩,何必那麼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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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山上時,有一次鄰居突然要借個東西,但是家裡沒有人,於是就叫鄰居自己爬窗戶進去拿(山上老平房窗子不上鎖的,讓狗有空氣)。事後根據鄰居的實況報導:當鄰居爬窗子進屋時,胖子看著這個熟悉的叔叔竟然從奇怪的地方出現,還叫著他的名字,他無法理解地張大眼睛看著這一切,經過一番掙扎,最後終於做出決定——跑去臥室躲起來,怎麼叫都死不出來。為母這時又好氣又好笑,只能長嘆一口氣:「長40公斤那麼大個兒,真是重看不重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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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狗生的摯愛,排名第一的絕對是——食物。他對食物的執迷,可說是到了狗為食亡的地步。

曾經很好奇他到底能吃多少東西,所以做了一個實驗,把一滿鍋的狗糧放在他面。他當然立刻秒吃,站在旁邊看著他吃的樣子,慢慢地開始擔心了起來:「這樣繼續下去,應該會出問題吧!」趕緊把鍋子拿起來,答案已經非常清楚——他是個無底洞。

有次他生日,水煮了一大塊牛排作為他的生日禮物。結果一放到碗裡,他一咬一吞,就這麼兩動,牛排已經下肚了,中間完全沒有任何咀嚼的過程。嚇得我再也不敢讓他有這麼豪邁的吃法,以後一定是切小塊小塊分批給,怕他噎著了。

即使是半睡半醒的狀態,你只要耳語般輕輕說一聲:「胖,飯飯!」他都可以立刻從海龜趴變成四腳離地彈跳,肉肉的龐大身體興奮地在空中全身扭動。

他的用餐習慣非常好,吃完飯一定會把碗(其實是個鍋子)舔得乾乾淨淨像洗過一樣,嘩啦嘩啦喝幾口水後,跑過來向你報告已經吃完飯了。

啃牛皮骨頭的時候,他會慢慢進入某種神遊太虛的忘我境界:眼睛微微向上翻,平常貼著眼球的下眼瞼會形成小口袋的樣子,徹底沉浸在牛皮骨的世界中。

有次回家,一開門就看到客廳地上有一條長長的土色的東西,當時起的第一個念頭是:「完了,胖胖的腸子跑出來了!」趕緊看一眼在旁邊活蹦亂跳的狗,應該是沒事的。仔細一看,那是條沾滿半消化飼料的紗布。回想了一下,原來是一兩天前煎培根時,把煎出來的油倒到垃圾桶裡腳傷拆下來的繃帶上,然後在不注意的時候,被胖子吃下去了。還好他在吐繃帶的時候我不在家,要不然看到那個情景應該會心臟病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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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名第二的摯愛,應該就是——球。受到拾獵犬基因的強大影響,對於所有圓圓的東西,或是不圓的任何可以叼在嘴裡的東西(包括直徑10公分的石頭在內的各式物品),他都可以叼過來丟在你面前,要你跟他完丟撿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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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經過實驗證明,這丟撿的遊戲可以沒完沒了地永遠持續下去。如果他丟東西到你面前,但是你不理他,他就會十分執拗地不斷撿起那個東西丟給你,一直到你丟出去讓他撿為止。有時實在是丟累了,或是該回家了,只好假裝把東西丟出去,然後趁機把東西丟掉。他追出去後發現什麼都沒有後回頭看你,你得兩手空空地攤給他看:「真的什麼都沒有。」

有次帶他去到一個布滿鵝卵石的海灘,他一下傻住了,像瘋掉一樣叼了一個石頭又吐掉,去叼另外一個石頭,忙到忘記要玩丟撿這件事。問題是那裡有成千上萬的石頭,到底哪一個最好呢?於是就這樣陷入了狗生糾結的最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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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歡洗澡。每次發現有要洗澡的跡象,他就會躲進房間裡。不過,真正糾結的其實是我。為他洗澡是個大工程,要空出一下午的時間,浴巾等等所有陣仗都得準備好,然後使出絕招——零食,讓他自動乖乖進浴室。整個過程,他都是一臉無奈的表情,一副任你宰割的受虐模樣。

剛開始幫他洗澡時,費好大勁自以為大功告成,一撥開他的毛,不禁七竅生煙。原來拉布拉多天生的雙層毛如同天生的防水衣,十分緊密以抵禦在冰水中拾獵的寒冷,光洗了外層,裡面根本還是乾的!所以洗澡時,要努力從外到裡弄溼,洗好後,要努力從裡到外弄乾。哎⋯⋯!

他害怕吹風機的聲音,為了吹乾,必須用椅子圍一個他跑不掉的範圍(一直到五歲才克服這件事)。為母的已經腰酸背痛、全身濕透,還得安撫他,試圖盡可能吹乾他那難以弄溼又難以弄乾的毛。吹好後,他立刻就像放出監獄的囚犯,發瘋一樣地在家裡快速地折返跑,憋太久了,要發洩一下。

有一次已打算為他洗澡,朋友正好來訪,想了想:「就試試給別人洗吧!」於是把他送到狗美容院,看著他如同步入刑場的表情,只能趕緊轉身離開。和朋友喝了咖啡,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再回到美容院。遠遠地,就看到他被關在籠子裡,被四五個大吹風機包圍著。想到他會有多麼害怕就完全無法忍受,不管店員的反對,堅決就算沒有完全吹乾也要立刻帶他回家。這就是我們唯一的一次外洗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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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靜坐。偶爾,就會發現他坐在落地窗前眺望遠方。有時會好奇他到底在看什麼,於是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他會轉過頭來看你一眼,好像說:「你來了,跟我一起坐吧。」然後又把頭撇回去,動也不動地看著前方,我們母子就這麼並肩坐著。經過多次觀察,外面其實沒有任何動靜,連一片樹葉都沒有在動。所以,他真的不是因為外面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而坐在那裡的。

有段時間住在市區的老公寓。有一次發現狗怎麼不見了,找了一下發現他在後面墊高的榻榻米房間裡,看著窗外。問題是,窗外能看到的,就只有距離不到三米的後棟公寓的牆壁,但是他卻這麼靜靜地坐在那裡好久。我想,他應該就是屬於「只管打坐」那一組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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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胖胖的狗生,除了食物和球之外還能有點意義,於是幫他報名狗醫生的培訓班。

上課的老師是位著名的獸醫師,用好幾週的時間教導飼主如何訓練自己的狗。在教如何利用零食來訓練狗時,被叫上台示範的是隻小型犬,他顯然對食物完全沒有興趣,所以老師怎麼誘導都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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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下實在看不過去,老師再徵求志願者時,就讓胖胖上去試試。零食當前,坐下、站起、趴下、過來等等這些原本就會的動作,胖胖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迅速確實地完成。就這樣,在眾人的驚歎下,胖胖成為了模範生。之後也順利通過考試,拿到了狗醫生的執照。

後來真的去醫院服務,有時陪伴老年人,有時陪伴小朋友。在同一批狗醫生當中,胖胖是年紀最大的,幾次下來,我發現這個活動對他來說有點太累了。因為面對他狗生的兩個摯愛,他每次都會太過投入、玩得太瘋,但體力其實已經不太能負荷了,後來也只好讓他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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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慢慢大了以後,他有了拉布拉多經常出現的髖關節問題,導致於後腿無力,他開始跑不太動,起身也變得費力。地板對他來說太滑了,所以在他經常活動的區域都鋪上朋友送的長條止滑墊。我們還是可以玩丟撿的遊戲,只是不再丟遠,改為在近距離直接丟到他嘴裡,這樣子還是可以玩很久。

他變得更加黏人,可以感覺到他非常需要陪伴。晚上也會睡不安穩,突然跑來找你,不知道是做了惡夢,還是看到了什麼,或者是哪裡不舒服,總之,知道他會害怕。半夜在他睡覺的被子旁摸他、跟他說話,一直到他安穩下來的次數越來越多。

後來由於一些變動,搬到了當時就讀的佛學院附近。胖胖已經完全沒有辦法上下樓梯,很幸運地找到了靠近佛學院的一戶二層樓的老房子。那時專心在讀佛學院,沒有任何的收入,但是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能找到這個房子已經非常感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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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需要更多的陪伴,也需要更常出門去上廁所,所以只要佛學院課程間的空檔,就會趕快回家陪他,然後再回去上課。下課回到家之後,一定是先張羅他的事情:吃飯、放風、陪他玩、撫摸他。要等到他趴下安穩了,才能夠讀書或者是翻譯。

有時候忙活了好一陣子,他終於安穩了,我終於可以開始做我的事情,但是他躺不到五分鐘,又突然坐起來找你。自己其實已經非常累了,心裡又焦急著那些必須要做的事情,看到他這個樣子,實在不知道到底還能做什麼,忍不住對他大喊:「你到底要怎麼樣!」一說完,立刻就後悔了,抱著他愧咎地大哭。然後就放下所有的事情,坐在他身邊摸著他,讓他慢慢能夠安心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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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去美國參加長達三周的閉關時,託朋友來照顧他。在閉關近尾聲時,知道他後腿已經完全癱瘓。等我回到台灣之後,沒多久,他就在我眼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那時,他十五歲。給他念誦、播放了整整八個小時的《普賢行願品》,這大概是我可以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在前往火葬場的車上,我和他在後座。他的頭枕在我腿上,像往常一樣輕輕摸著他,他的身體依然非常柔軟,只是沒有了氣力,也沒有他慣常暖呼呼的溫度。看著他已經塌陷的虹膜,我知道,他真的已經走了。

火化結束之後,師傅叫我過去,看到檯子上的東西,我笑了出來。在骨灰和沒有完全燒化的小骨頭堆中,有一顆已經被燒成灰白的扁圓鵝卵石。這顆在丟撿過程中被他不小心吞進去的石頭,不知道在他肚子裡待了多久。

他的骨灰,就撒在之前帶他去過好幾次的海邊。他那麼喜歡玩水,應該會喜歡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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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後,在澳門的三週閉關期間,中間的休息日和法友一起去到澳門著名的海灘。一走到海邊,就看到沙灘上有許多從隔壁球場飛出來的高爾夫球。心裡立刻起了個念頭:「如果胖胖看到這些球,他應該會非常開心吧!」當下完全沒有辦法控制地坐在沙灘上嚎啕大哭。

那是在胖胖離開之後,我第一次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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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他已經以胖胖的狀態離開這個世界十年,撫摸他耳後細絨毛時的柔細觸感仍然留在我指尖上,他開心奔跑時耳朵飛舞的小飛象狀,早上醒來時來不及收進去的粉紅舌尖,舔我下巴的早安儀式⋯⋯所有的小小片段,依然歷歷在目。

我不確定在我們相伴的十四年半裡,我給了他多少,但是我非常確定,他給了我他的全部。最重要的是,他教導了我——如何去愛。

給我生命中永遠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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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的最後一張照片,白鬍子老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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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喜歡讀書

說起讀書,最早的印象,就是小的時候,爸爸經常在週六晚上吃過晚飯之後,騎車載著姐姐和我去書店,遊戲規則是:可以自己挑選一本喜歡的書。因為每次配額只有一本,於是姐姐和我,兩個小女生在滿櫃的圖書前往往流連許久,精挑細選地糾結著,最後總帶著無比的遺憾,選出那珍貴的唯一。

那時候還小,挑的書大多是圖片多一點、字少一點的,回到家之後,經常迫不及待地就開始讀起才剛帶回家的新書,有時就這麼無法克制地一口氣就讀完。現在還記得第二天爸爸發現昨天才買的書,竟然一夜就讀完的驚訝表情。而在下一次再到書店之前,只能如同反芻一般,反覆地咀嚼著已經讀過的內容,企圖找出有什麼漏掉的東西,當時會很懊惱:應該挑字多一點的書,這樣可以撐久一點。

就這樣,我的書架上多了一本又一本的兒童版世界名著。然後,在一遍遍反覆讀了這些書之後,慢慢開始把手伸向姐姐的書架,去翻她的青少年版世界名著。有些事情當時並不是很明白,例如,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以為《簡愛》是「簡單的愛」的意思,而且不懂《咆哮山莊》裡的人物,為什麼非得那麼悲憤不可。雖然如此,還是似懂非懂地看得津津有味。不過,當時最喜歡的,還是《小公主》之類的故事,備受虐待的莎拉回到破舊簡陋的閣樓,發現房間竟然被布置得溫暖舒適,桌上還有熱騰騰的食物的那段情結,真是百讀不厭。

一直到小學五、六年級,偶爾從爸爸的書架上拿起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那時,並不知道這是本什麼樣的書,也不知道赫胥黎是何方神聖,會想讀它,純粹只是好奇表姑李黎翻譯了什麼書。沒想到,書中那看似美好、實則無人性的虛構未來世界竟是如此震撼,我從來沒有想過,人可以這樣思考,故事可以這樣寫,在故事情結的背後,可以有那麼巨大的東西(雖然那時並不明白,那個「巨大」具體到底是什麼,但模模糊糊就是有這種感覺)。《美麗新世界》簡直就像是一個原子彈一樣,從根本撼動了我小小腦袋裡的有限世界,讓我看見在震碎的瓦礫堆外,有著遼闊的廣大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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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還珍藏著,這幾本年紀比我還大的書

從那時起,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開始比較有意識、也比較大膽地去碰「大人書」,爸爸的書架就是最就近方便的開始。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筆下的俄國舊式貴族生活和對此的叛逆,建構出迷人的環境氛圍,燃起我心中對所謂的「理想」隱隱的莫名嚮往(當然,也不是很清楚書中主人翁的理想確切是什麼,但是他們對此的熱情,卻是明顯感覺得到的,而且深深被觸動)。

進入初中,開始有往外跑的更大寬容度,專賣二手書的光華商場就成了零用錢的去處。穿梭在一間間狹小的店家間,空氣中充滿了印墨和霉味交織的特有舊書氣味,在一疊又一疊雜亂散置的書堆中挖寶,成了在假日時最常進行的活動。出版《美麗新世界》的志文出版社,是當時心目中的好書標誌,當然是尋寶的主要標的,而曾經閱讀過的兒童版或青少年版世界名著的完整中譯版,更是優先選項。很多原本不明白的事情,現在開始有點好像有點明白,包括《簡愛》的男主角羅徹斯特先生為什麼那麼古怪等等;也發現如《基督山恩仇記》等完整版裡更多的細節和描述,確實是令人物和情感豐富許多,也更加立體、更有意思。趁著長假,啃了一堆大部頭的小說,如《飄》和《冰點》等等,整天沉浸在小說的世界裡,經常是讀到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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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懷念的美好光華歲月(photo by: cougar-studio’s blog)

到了高中,因為擔任校刊社的社長的關係,認識了其他學校校刊社的朋友,明顯感覺到男生和女生在思維和關注的焦點上果然很不一樣,也因此,閱讀的範圍跨出原本幾乎清一色的西方小說,開始觸及小說以外的其他類型。雖然男生們討論得頭頭是道、煞有其事,但是硬梆梆的哲學書籍我翻一翻後就敬謝不敏,直接供在書架上。然而因為這些朋友而接觸到的文學批評,卻開啟看法大翻轉的一道門。雖然讀過的文學批評書籍並不多,但是從中學習到的如何超越只是泛讀的層次,深入鑑賞與分析,從不同的角度看出作品的獨特之處等等思考方式,深深地影響了日後對於藝術,甚至是對人事物的閱讀,瞭解到任何事物的表層之下,都有更深的層次、更廣的面向可以去理解。

步入大學生活,也步入了寬廣的繽紛世界。在中文系優美的《詩經》、《楚辭》之外,接觸到更多不同的人,也接觸到更多的新領域。閱讀的範疇,從原本熟悉的文學、美術,擴及到劇場,然後以此為中心,再延伸到電影、攝影、音樂、舞蹈甚至建築等其他的領域。當時真的像是一個久旱逢甘霖的飢渴之人,猶如電玩小精靈一般,迫不及待地摘食著眼前一個又一個鮮美的果實,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美好、深刻。

那個年代翻譯書很少,很多想讀的書是屬於很小眾的,所以更是沒有中文版。可是實在是太想讀了,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只好去讀原文書。當時自己的英文實在不怎麼樣(現在其實也還是不怎麼樣,哈哈),認識的字彙也很少,邊查字典邊閱讀其實很辛苦,但是不查字典的話,又往往變成有讀沒有到,沒什麼意思。為了讓自己能真的好好讀這些書,於是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把它們翻譯出來。發現唯有一個字一個字去思考、寫下來,才能讓自己不陷入一再遇到不識之字的挫折感和厭煩感,而能好好地去領會文字所要表達的含義。藉由這種自創的閱讀方式,讀了(也拙劣地翻譯了)好一些劇本,以及和音樂與表演訓練相關的書籍。

之後,隨著社會的轉型,出版業日益開放,翻譯書越來越多,如遠流出版社「電影館」系列等各類藝術類圖書的出版,以及更多近代作家的文學作品,可謂甘霖普降、繁花處處開,加上誠品書店的出現,進口原文書的類別也變多了,真是幸福到不行,書架上的圖書量也隨之暴增。很多本來不會去接觸的主題,就因為「讀讀看」而發覺其實很有意思。例如在學校時沒太大興趣的物理,就因為大量科普書的出現,從理查.費曼開始,發現其實自己還滿喜歡和物理相關的主題,諸如天文、氣象、社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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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書店經驗(誠品書店,photo by: meet.eslite.com)

進入廣告業後,去誠品書店報到,然後提著一袋新買的書去咖啡店,一邊喝咖啡一邊讀書,成了幾乎每個週末的固定行程,也是忙碌與壓力的最佳療癒。由於工作的需求,關注的書籍又多了視覺藝術和時尚的新項目,誠品的雜誌區也成了必逛之處,甚至還一度訂閱過義大利版《Vogue》和日本《流行通信》等雜誌。另一方面,因為實在太愛吃,乾脆買食譜來自己研究,以讀詩的心情沉浸在種種食材和醬汁裡,書架上因而多出了一本又一本的精裝原文食譜,從義大利到日本,從麵包到甜點,一到週末就充分發揮實驗精神,試做新花樣,這成了結合了視覺、嗅覺和味覺的另一種療癒。

然而,這長時間的熙攘熱鬧,在接觸到佛法之後,逐漸歸於沉寂。有一天,發現自己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並非覺得這些不好或不喜歡,就只是單純地失去了主動去接近的動力。也不知道為什麼佛法有這麼大的吸引力,所有的閱讀和關注,全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此之上。起先是大量地閱讀中、英文的佛法書籍,吸收佛法的教理,探索內心的奇妙世界,後來因為各種機緣,進入了藏傳的佛學院,更是一頭栽進藏文的佛法世界,可以說眼睛所見的是佛法,滿腦子所想的也都是佛法。這時的閱讀,徹底成為功能性,也就是都是為了學習而閱讀,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休閒、消遣式的閱讀。

之後,因緣際會成為了英藏文的佛法譯者,閱讀更是成了工作的一部分。這時的閱讀,不是泛讀,甚至也不是深讀,而是解剖式的抽絲剝繭,解構後再予以重組的過程。當如此全心全意,試圖去理解和剖析作者在字面上想要傳達的含意(特別是作者經常是數百年、甚至一千多年前的大德,說著那時的藏文,有時還使用地方的習慣用詞),以及在文字背後那難以言喻的氛圍和力量,然後再轉換成適宜又優雅的中文,需要極大的心力與體力。因此,有好幾年的時間,自己的閱讀就僅局限於手上正在翻譯的那本書,一來是在各方面都已經沒有餘裕再去讀其他的書,再來是當你在做這件事時,簡直就像被吸入黑洞一樣地著迷,心裡完全容不下任何其他東西。

雖然這種閱讀方式實在很耗神,但是這成了一種非常好的學習方式。經過這樣裡裡外外轉過來又翻過去、反覆釐清每一個細節的過程,當書中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滲入骨髓時,對書中的道理和含意的理解,也就會有某種程度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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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再怎麼好的弦,繃久了也會疲乏。在一次刻意暫停筆譯的假期中,發現沒有特定目的性的單純閱讀有著另一種滋潤,像夏季經過城市廣場的噴水池一樣,清涼又爽心。於是試著開始做一些調整,把弦調鬆一點,留一些空間,偶爾邀請艾倫.狄波頓、保羅.奧斯特等有趣的人,一起喝杯茶。

經過多年之後,再度放開來享受不同領域的文字,發現心變得更寬廣。國家圖書館出版品編目中歸納的類別,無法限制閱讀的視角,佛法與非佛法的分別也只是一個侷限思考的框框。也發覺,無論讀的是什麼,其實和心都有著緊密而深刻的關連。藉由書中的人物、情結、事件所呈現出來的內心狀態,閱讀者經驗到的,是自己內心的世界——開闊、寬廣的美麗世界。

因為莫名的因緣,最近開始了一些類似讀書會的聚會。在為這些讀書的聚會做準備時,讀著書、做筆記、整理思維導圖,是一種學習,也是一種自我的整理。我十分享受這個過程,深深覺得:閱讀,是件幸福的事情;讀了好書,與人分享,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讀書⋯⋯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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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碧娜

二十歲時,第一次遇見碧娜.鮑許(Pina Bausch)。

那時,剛剛脫離了高中生涯的單純,或者說是相對的封閉,進入大學生活的相對開放與自由(在這裡必須要寫上「相對」,因為就我高中時期忙碌的程度來說,如果直說封閉,可能會讓人覺得有點欠揍)。雖然還不致於像是從圈籠中放出的馬,但是於外於內,確實是擺脫了某種束縛,迫不及待地躍入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新鮮、那麼豐富,於是就像一個極度飢渴的人,完全無法等待地就直接張口去迎接天降的甘露,也像一塊海綿一樣,急切而迅速地吸收所接觸到的一切。就在這時,遇見了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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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寫世界舞蹈史的編舞家──碧娜.鮑許(1940–2009/6/30)                             Photo: Wilfried Krüger

在那個年代,已經冒芽的新型態劇場表演形式,正在崛起的勢頭上,就像是青春期的少年般,充滿無法抑制的蠢蠢欲動活力,完全將傳統舞台劇所恪守的舞台規則都嗤之以鼻地拋在腦後,新的形式、新的可能性才是要追求的主要目標。這股新的劇場改革風潮,被暱稱為「小劇場」,或是更開宗明義地稱為「實驗劇場」。

以幾位「蘭陵劇坊」的資深團員為核心,再加上一些新血,一群人開始了定期的聚會,以沒有劇本的集體創作方式發展各種表達的可能性。聚會的場所,其實就是在某人的家中。在普通公寓裡原本是客廳的地方,舖滿了榻榻米,這就是大家排戲、討論、瞎扯的地方。在任何時候,都會有各路人馬來來去去,這裡也自然成為舉凡電影、戲劇等等各類表演資訊的流通之處。

某日,在此看到有人在看現代舞的錄影帶,於是也坐下來隨意看兩眼。那時,還是家用磁性錄影帶當道的年代,而且還是Betamax的小帶子,絕對談不上什麼「高清」。不僅如此,那卷錄影帶顯然已經不知道經過了幾手的拷貝,影像的模糊程度已經快要接近印象派的點描畫風。但是,本來只打算看兩眼的我,卻意想不到地目不轉睛把它看完了。

對於舞蹈,之前接觸得並不多,只有在初高中時期,曾經有一段時間頗為迷戀古典芭蕾。有一次興致勃勃地前往觀賞洛杉磯芭蕾舞團的演出,那是一個由幾個小品組成的演出,多半是男女的雙人舞,舞者也表現出許多精湛的技巧。但是整場看下來,這一切如同炫技般的技巧,只是讓人覺得很累,這股對古典芭蕾的迷戀就此嘎然而止。當然偶爾也會看到一些所謂的「現代舞」,但只是覺得不知所云,完全沒有什麼感覺(應該是自己不懂得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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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勒咖啡館》中的碧娜.鮑許

但是,即使是那麼模糊的畫面,錄影帶中的舞蹈卻是那麼震撼。舞台上零散地布滿了咖啡桌椅,穿著襯衫長褲的男子與穿著白洋裝的女子會遇、吸引與糾纏;從後方旋轉門走上舞台的長大衣紅髮女子,碎步穿梭在桌椅之間,高跟鞋喀喀作響,神經質地到處尋找著什麼;舞台後方,一個纖瘦的細肩帶白衣女子,閉著眼睛,如同前台洋裝女子內心的影子一般,無聲地飄游碰撞。

這場演出,和我之前所經驗到的舞蹈和任何舞台演出都完全不一樣,充滿了張力與情感。西裝男如同擺布傀儡般地擺弄著一對擁抱男女的動作,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甚至連西裝男離開後,男女依然被制約地重複著一樣的動作。男女之間的溫柔、牽絆、糾葛,在重複的動作當中流露出的無奈與某種細微而深層的暴力,像是以不同的方式在追尋一些永遠也沒有結局的東西。舞台上發生的一切是那麼的安靜,但是觀者心中被激發出的一股強烈的複雜情感,幾乎都要湧到喉頭,渴望著向外吶喊。對於我這個剛剛接觸到舞台表演的新領域,一個對一切充滿了好奇心的二十歲大學生來說,這簡直就像是原子彈一般,將原有的概念磚瓦都徹底粉碎,然後站在瓦礫堆中,對著顯露出的截然不同、超乎想像的世界瞠目結舌。

後來,知道了這齣舞作叫做《慕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編舞家是碧娜.鮑許,而在舞台後方那位纖瘦無比的影子舞者,就是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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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意人們如何動,我在意的是人們因何而動。」──碧娜.鮑許(《交際場》Photo: Olivier Look

慢慢地,在一些不同的情況下,陸陸續續看到了碧娜.鮑許的其他舞作(在那個沒有網路的年代,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碧娜似乎永遠都在嘗試不同的可能,除了《慕勒咖啡館》裡的滿台桌椅,她的作品大膽地運用了許多不同的舞台元素:布滿舞台的泥土、枯葉、花海、草皮、甚至是水,這些重要元素不僅是舞台陳設,它們改變了舞者移動的方式,甚至成為了舞蹈的一部分。然而,不變的是那一貫的強度:被套上一件又一件禮服,到完全無法動彈的女子;無數男子包圍著一個女子,不斷逗弄著她的鼻子、頭髮、手臂;瘋狂轉圈、跳躍,試圖證明自己的男子⋯⋯看著舞台上的舞者,如同看著人生,渴望、掙扎、孤獨、歡悅、沉淪、溫柔、暴烈,每一個片段都深深觸及內心的底層,衝撞出無以名狀的猛烈情感。

事實上,不僅是我,當時幾乎所有身邊的朋友都被碧娜的舞作所深深震懾。在一齣集體創作的劇場作品的最後一幕,還在牆上投影出碧娜在《慕勒咖啡館》中的身影,所有演員都奔撞向牆上巨大的碧娜,以此來向她致敬。在那個時期,自己曾經創作過的幾個劇場小品,也深深地被碧娜所影響。

從學校畢業後,自然地與劇場漸行漸遠,但是碧娜的舞作是少數還能吸引我回到劇場的演出。猶記1997年,「碧娜鮑許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首度來台演出經典作品《康乃馨》(Nelken),在最後謝幕時,隨團來訪的碧娜.鮑許走上舞台向觀眾致意。當時坐在國家劇院二樓第一排的我,在經過第一次現場看碧娜的舞作,在經歷發生在美麗的康乃馨花海中的叫囂、壓抑與殘酷的衝擊後,遙遙地看著那麼纖細、但卻有著無比力量的碧娜,內心的激動真是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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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乃馨》Photo: Jochen Viehoff

之後,接觸到了佛法,生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對於以前那些熱愛的東西,雖然沒有覺得不喜歡,但確實是漸漸失去了興趣。在一次大搬家時,不得不處理掉很多東西,首先就是滿櫃的書。在整理那些書時,花了很多時間,文學、電影、劇場、舞蹈、音樂、美術、建築⋯⋯每一本書都充滿了閱讀時的回憶,一本本地端詳,一本本地放入紙箱中,彷彿是在跟它們告別,也像是在揮別自己的過去。和佛法無關的書籍,只留下少數幾本堪稱為精華中的精華的經典作為紀念,其他全都送到二手書店,希望有人能夠再去閱讀它們。

就這樣過了幾年與過去切斷似了的生活,而且也覺得此生應該不會再去碰觸這些東西了。一直到有一天,朋友提議要去看電影,因此去查當時上檔的電影,發現那時院線正在上映德國導演文.溫德斯拍攝的紀錄片《Pina》,也因此而得知,原來碧娜.鮑許已經於2009年,在這部紀錄片開拍前夕過世。於是,就在多年之後,我又走進電影院,而且還是過去在國際影展期間,每天一早就去報到,然後待到最後一場散場的長春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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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吧,舞吧,否則我們會迷失。」──碧娜.鮑許《1980》Photo: Francis Loney

在這部紀錄片中,文.溫德斯拍攝了烏帕塔舞團的舞者,述說他們心目中的碧娜.鮑許,也將幾個舞作的片段帶到了城市、樹林、溪邊等現實世界的場景中。看完電影後,和朋友一起去喝咖啡。這二位朋友鮮少進電影院,也幾乎沒有什麼現代舞的經驗,但是他們顯然也被電影中的什麼所感染,變得有點興奮,大家滔滔不絕地討論著觀影的感想,還有其他天馬行空的突發奇想。

那天晚上回到住處,興之所致,從書架上久違了的記念書那一格,隨意拿起一本。那是義大利國寶級小說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雖然他以小說創作而著名,但是我留下來的反而這本談文學寫作的演講稿結集。多年後,再讀這本書,看卡爾維諾細膩而敏銳地談輕、快、準、顯、繁等不可或缺的五種文學價值,讀著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洞見與他對文學毫無疑惑的信心,如同細細品嚐著蘊含著幽微花香的蜂蜜。抱著這本書,閉上眼,讓自己再度沉浸在文字廣闊無垠的美好中,淚水靜靜地從臉頰滑落。

從那天開始,內心的某個部分似乎慢慢地流動了起來,也因為這樣的流動,才意識到了之前落入的的枯寂不動。世界變得不太一樣,變得鮮明而多彩,而自己,似乎又開始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心,想要去嘗試一些不同的東西,甚至,有種想要談戀愛的感覺。言行舉止間又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對世界的愛。在《Pina》這部紀錄片中,碧娜.鮑許本人並沒有出現,但是她卻無處不在。這喚醒了被有意無意埋藏在底層,那些沈睡已久,而我以為已經死去的東西。如同在久旱乾枯的大地上紛然降下的雨露,滲入堅硬的土壤,令其恢復濕潤鬆軟,這些曾經豐富、甚至形塑了自己生命的東西,在分開多年之後,發現它們依然是我溫柔而深刻的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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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Photo: Naoto Iijima

或許,碧娜.鮑許並不是碧娜.鮑許。或許,就如同那齣戲最後牆上的投影,碧娜.鮑許其實是個象徵,象徵著盈滿於她作品中的生命的喜樂與悲苦;象徵著自己曾經的一段歲月,那毫無遲疑、展開雙臂迎向世界的青春時光;也象徵著對世界的愛,以及人類心靈所能展現的至美。

這些年來,人生依然順著它的走向前進,只是道路更加寬廣。在碧娜.鮑許逝世九週年的前夕,突然憶念起她,以及和她相關的一切。看著網路上關於碧娜.鮑許的照片,心中的深深感動依舊鮮活,淚水依然盈眶。僅以此文,感念她為地球另一端島嶼上的一個年輕女子所帶來的啟發,以及她帶給世界的真實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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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Peggy Jarrell Kaplan

 

 

*轉載文章請註明出處。

在路上(二)

說起搭飛機這件事,還真是相當具有儀式性。

首先,必須要完成前行的準備,包括訂機票、申請簽證、安排前往機場的交通等等有點麻煩的事情。重點是必須要一再確定,包括日期、時間,甚至名字的每一個字母等等細節絕對不能出錯,要不然就會發生令人冷汗直流、疲於奔命的種種悲慘事件。由於我是非常怕麻煩的人,對於這種事情一向非常小心,不過也依然發生過訂錯日期之類的事情,但還好都在很早期就發現,所以還不致於發生人已經到了機場櫃檯才飽受驚嚇的慘劇。

在處理這些事情的過程中,整個旅程的種種環節已經在腦子裡演練過許多遍,於是就會在心裡形成一個「事件」。一開始只是一個在「某處」的東西,有點接近睡著的狀態,在逐漸接近出發日期的過程中,原本只是安靜地緩緩呼吸的東西,慢慢地醒了過來,滲進了平常的生活,在一般的日常事務之外,開始多了一些和旅程相關的其他事情。到了即將出發的前幾天,這股動態開始從背景變成前景,其強度和待在外地的日數相對應,出門的時間越長,動態就會越明顯。其強度達到頂點的爆點,通常是發生在打包行李的階段。

這幾年變得經常搭飛機,也經常打包行李,但很奇怪的是,好像也沒有因此而變成打包達人。事實上,每次要打包的品項都大同小異,也發展出了某種打包的順序和流程,照理說應該是非常得心應手,但很不幸地,問題就發生在許許多多的「小異」上。即使已經看了不知幾次當地的天氣預報,總是非常難以決定要帶哪些衣服,特別是如果目的地是日夜溫差很大的地方,那就更加傷腦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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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邊才是真實?哪一邊才是虛幻?

就如先前說過的,我是個非常怕麻煩的人,包括麻煩自己與麻煩別人。因為一時疏忽而必須在外地特意去買什麼自己本來已經有的東西,或是因為自己的漫不經心,而必須讓別人臨時特別去處理什麼,這些都是完全沒有辦法接受的事情,因此總是想要至少把所有「一定會用到」和「極可能會用到」這兩個等級的東西都帶齊。但是,與此同時,卻又不明原因地對又大又沈重的行李感到十分厭煩,所以總是想要盡量減少行李的重量,非常討厭行李中出現根本用不上的東西。由於上述兩點都是屬於「必要」等級,所以這時候問題就來了。因為這兩者的交集區域範圍非常小,所以就非常糾結,包括要帶什麼樣的襪子、要帶幾雙等等每一項放進行李箱的東西都必須仔細思考過。再加上每天都在用的一些瓶瓶罐罐之類的小東西,要在最後階段才能打包,所以出門前為了打包而只能睡短短的時間,似乎就成了一種宿命。

在預定的出門時間的前一刻,總是要來一場巡禮。由於過去曾經多次在已經上路之後,會突然想起瓦斯有沒有關之類的問題,為了避免這種現象發生,於是就發展出一套讓自己安心的方法。一個一個區域地檢查窗子都已關妥,不用的電器插頭都已拔下,確定一切都已經處理妥當之後,才能好好地把大門鎖上。不過老實說,在上了計程車之後,有時還是得要克制一下叫計程車司機回頭,再回去檢查一次的衝動。

然後,終於來到了機場。

第一件事情就是趕緊到航空公司的櫃檯報到。這時候,是否有航空公司會員卡,以及是否具備優先處理資格就有一點重要。如果有的話,那就可以緩步優雅地直接走到櫃檯,把證件遞出去,如果沒有,又碰到大排長龍時,雖然不致於狼狽,但萬一發生排在前面的人在櫃檯前翻開行李重新打包的狀況,就必須要有一點耐性。輪到自己時,把託運行李放到磅秤上,看著櫃檯上顯示的行李公斤數,心中總是不免嘀咕:「早知道就連那個也帶上!」

在拿到登機證前,總是會再確認一下,座位是否是走道位。曾經,喜歡指定靠窗的位置,想要看著窗外的景色,但是不知從何時開始,發現窗外有景色可看的時間其實非常短,但是中途想要去洗手間的時候卻非常掙扎,兩者相較起來,似乎後者比較重要,尤其長途的航程,不需要擔心干擾別人地方便進出簡直是第一要務,於是從此改成預定走道位。這種從浪漫到務實的思考,或許就是一種年紀變大的象徵。

接下就是進入官方的儀式部分,首先是安全檢查。關於哪些東西不能隨身帶上飛機,每個國家和地區都有不同的規定,背後的思考頗為深奧、難以參透,例如飛中國的航班不能帶任何打火機,但是飛美國的航班就可以隨身帶一個普通的拋棄型打火機;還有一個有趣的機場,要憑機票才能進機場建物,而且在入口處所有行李就都要先經過掃描,但是檢查隨身行李時,卻是不需要把水壺中的水倒掉的。有時候會想,在制定這些規則當時,大家都是在想些什麼呢?真是太深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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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的交會

不管你是誰、是什麼身分(當然,走特殊通道的人不在此討論範圍),在檢查時,不管高不高興,都必須行禮如宜,該拿出來的就要拿出來,該脫掉的就要脫掉,叫來就來,叫舉手就舉手,要摸哪裡就摸哪裡。看著即使衣冠楚楚像是是上流社會人仕者,或是平時被萬眾包圍的明星,也像小學生一樣,乖乖地光著腳走過電子偵測門,是滿有趣的事情。

過了那道門後,被特別叫去打開包包的人,心裡應該都會有點驚嚇:「我包裡有什麼?」曾經幾次被叫到,有時會直接問是不是有這個、是不是有那個,這還容易一點,但有時聽著安檢人員的描述:「有一個長長的、金屬的……」簡直像是猜燈謎一樣,到底要找什麼東西嘛?

行李檢查螢幕上出現的形形色色的每一件行李都反映出擁有者的一部分,看的人看的是一則又一則的故事。X光掃瞄出來的影像,既現實又抽離,而且有一種奇異的美感,讓人有很多的想像。想想每天每天坐在那裡,盯著螢幕上經過X光掃描的千奇百怪東西的安檢人員,努力在那透明色調的種種形狀和線條中,想要辨識出某些特別的東西,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

收好穿好之後,再來的重要儀式是過海關。雖然機場的海關檢查只是在明亮的現代建築中的一個個的窗口,但是依然還是可以嗅到邊境的那種特殊氣息,一種瀰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感。雖然自己不過是一介良民、普通的小老百姓,但是每次站在海關的窗口前,很奇怪地還是會有一絲忐忑。通常海關官員都是面無表情,看著你的證件、看看電腦螢幕、再抬起眼睛看看你,眼神像是X光機一般把你徹底看透。在這段互望的短短時間裡,完全看不出他或她心裡在想什麼,一切都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背後快速計算、運作著,然後「蹬」一聲,護照上蓋了個章,你出境了。

這時,有趣的事就發生了。雖然你還是在同一棟建築物中的同一個樓層,僅僅只是這幾公分的一線之隔,名義上你已經不在這片土地上了。這時,你已經離開了這個地方,但是又還沒有抵達另一個地方,也就是在電腦記錄中,你並不在地球的任何地方,這真是名符其實的in the middle of nowhere(雖然這個英文片語指的是偏僻之處,但是我更喜歡它字面的意思:置身於什麼都不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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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暫時、只有過程

在目前網路如此發達的世界,其實置身何處也沒有什麼太大差別,和朋友聯絡的時候,經常也不知道到底是跟在什麼地方的人說話。雖然如此,地理的位置在人們的心理感受上,還是會造成差別。你只要不在那個經常固定的地方,他人心中就會有種模糊的「喔,他在遙遠的地方」的印象,因此自然就會有「除非是重要的事情,否則不應該隨便打擾」的感覺。相對地,在這特殊的middle of nowhere,是自己心中會生起「不屬於任何地方」的感覺。這時,好像是在眾目睽睽當中,突然隱身進入一個異次元,也可以說是一種「人間蒸發」。在這裡,你不屬於任何時間與空間,一切都只是暫時、只是過程,我喜歡稱之為「機場中陰」。

曾經多次因為轉機,必須在機場過夜。由於過境旅館過於昂貴,為了找到適合躺下來度過漫長轉機時間的位置,必須要耐心等候(是的,昨日當我年輕時)。在吃過東西、喝過咖啡、瀏覽過所有的免稅商品,總之,做完所有想得到、可以做的事情之後,原本熙攘的旅客人潮才終於開始逐漸減少。這時候,偌大的航廈顯得更加巨大與空蕩,加上頭昏腦脹而飄然空茫的晃盪,讓人失去了時間和空間感,名符其實就是機場中陰的遊魂。

這時,少數同樣流露出疲憊神情的旅客,大概也都同樣是在尋找適當的棲身之處。說起所謂「適當的地方」,當然是指各式各樣的「可躺平之處」。一般的金屬或塑膠製的連排座椅當然是最常見的,不過這種椅子的主要問題,在於經常是每個座位都有扶手,基本上,這個設計就是不打算要人躺下的。如果想要「躺下」,就必須發揮巧思,例如如何把身體塞進串串的扶手中,或是彎曲成什麼樣的姿勢,讓自己與座椅融為一體之類。

稍微好一點,是類似按摩椅的半躺椅。這種椅子乍看之下令人心花怒放,但是真的維持同一個姿勢躺上一段時間,像我這種習慣側睡的人,就會開始覺得各種的不舒服,怎麼翻都不對勁。至於平整的歐式沙發,可以說是首選中的首選,如果找到一張這樣的沙發,而且又正好在較僻靜的地方,真是一種無上的至福。

此時,同在一區的旅客,雖然彼此不相識,但在眼神交會的時候,卻都有一種互相瞭解的溫暖幸福感。沒有性別、階層、國籍的區分,為了「好好睡一覺」的基本需求,姿態、儀容等平時矜持的一切,此時都可以放下。各自找到容身之地,如同歸巢的倦鳥,安頓好隨身行囊,一個個收起羽翼,準備進入夢鄉。

然後,天色終於亮起,機場又恢復人來人往,也該是前往登機口的時刻。在長長的登機大廳中,經過一個又一個的登機口,每經過一個,都會不自覺地去瞄一眼指示螢幕,看看這個登機口的班機是要前往哪個目的地:米蘭、巴塞隆納、巴黎、紐約、布魯塞爾⋯⋯看著這些引人遐思的地名,常常都有一種衝動,想要脫離原本的路徑,直接轉個彎,走進登機口,登上飛往這些地方的班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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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個指示螢幕,你會想到什麼?

相信有這種想法的人,絕對不只我一個。就像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的小說《神諭之夜》(Oracle Night)中,書中書的主角尼克,在某天晚上,告訴妻子要出去寄信,路上差點被掉落物砸到,促使他想要逃離原本的生活常軌,於是跳上計程車前往機場,買了第一班離開的航班機票⋯⋯。當然,重點不在掉落物本身,而是因此發現生命其實是被偶然所主宰,並不如我們所認為的那麼理性和有序。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喜歡機場的原因。在這看似真實卻又虛妄、看似虛妄卻又真實的世界,脫離了原本固定的環境和人事,但是又還沒有到達下一站、進入另一個環境和人事。在這個時間與空間的間隙裡,充滿了各種複雜紊亂的流動和不確定性,然而在空中迴響著多種語言的廣播聲、人潮如魅影般川流不息的動盪中,卻能清楚地感覺到一種奇妙的安定感,一種不屬於任何地方的自由──這才是真正的旅程。

 

後記:不知道為什麼,斷斷續續進行了兩個月才完成此文,中間有好些段落是在好幾個不同的機場寫下的,不知這樣是否令它更有「機場味」?

 

*轉載文章請註明出處。

 

 

在路上(一)

非常喜歡開車。

說起車子,就像個人電腦一樣,是非常「個人」的一件事。當然價格是個重要的考量,但在同一個價位區間,許多部分都是很個人化的選擇:品牌、外型、顏色、內裝等等。坐進一輛車,從很多小細節就可以感覺到車主的個性,包括裝飾品、車內(包括行李箱和手套箱)放置的物品、清潔度,以及──音樂。因此,有時坐進某人的車子,會遇到「啊?原來這個人是這樣的!」的情況。

第一輛車是雪鐵龍,號稱法國小鋼砲的1400cc手排車(沒有動力方向盤,當然)。至於明明住在離辦公室走路10分鐘的地方,為什麼要買車?因為時間久遠,現在已經有點不可考。總之,大概就是類似日子過得平順,手頭有點餘裕,於是心血來潮:「那就來學開車吧!」既然學了,當然就要有一輛車來開,不然會忘記之類的。

剛領到車時,每天都會又興奮又期待地找時間來開一開。看起來像在溜車,其實是被車溜。於是第一週還沒過完,就在台北市狹窄的巷弄裡,心驚膽顫而小心翼翼中把前葉子板給撞爛了。就像學騎腳踏車的時候,要摔上幾摔才學得起來一樣,從保修廠領回車子後,有了「原來撞車是這樣喔」的經驗,膽子好像自然變大,技術就自然進步了。

沒有多久,因為種種因素搬到了郊區。在當時道路尚未完全開發、沒有太多路線選擇的情況下,上下班的單趟路途就要花費一個小時以上。這下汽車變成了每天進出的必要交通工具,而不再只是個閒暇時拿來玩一玩的玩具。

很多人對於開手排車要不斷換檔以及沈重的方向盤感到很厭煩,但很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當然,偶爾幾次塞車過於嚴重到要花二個小時才能進台北市區時,真的讓人十分崩潰,要切入狹小的停車位時,轉動無動力方向盤也真的會讓人滿身大汗、氣喘吁吁,但是確實從來沒有因為要頻頻換檔或是費勁轉方向盤而厭煩或抱怨過。

事實上,開始和這輛車相處,慢慢熟悉它,越來越熟練後,開始喜歡這件事。喜歡手握方向盤時的那種踏實的觸感,鬆鬆地握著方向盤的一角,輕輕一帶動,眼前的視野就會隨著轉變角度。踩踏離合器和油門時,隔著鞋底可以清晰感覺到腳底加壓的力度和觸感。左腳先用點力踩下緊緊的離合器,右手推上排檔,然後右腳輕輕踩下油門,含著離合器的左腳再漸漸鬆開。這一切微妙的切換都毫不遲疑地連續進行,差不多就像是大腦放出訊號,手腳就隨著指令動一起來一樣那麼自然流暢。如此,無論是要急速起步、迅間加速,一切動靜都在掌握之中立即反應,這種人車合體的感覺,真的是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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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車子四周都是玻璃車窗,但是有趣的是待在裡面,就是會覺得這是一個獨立的私人世界,彷彿是一個可移動的房間,也不會太在乎別人是否看見,萬一感受到有某人注視的視線,可以直接直挺挺地回望著對方,對方通常立刻會若無其事地假裝是在看其他地方。上班途中,在車子裡可以做的事情還真多,從吃早餐、剔牙、梳頭,到包括夾睫毛、畫眼線在內的種種化妝的細活兒。如果拍下人們單獨待在自己車裡時所做的事情,內容應該會很有超乎想像吧。

在上班與居家的中間,生活中多出的「在路上」的時段,發展成了正軌生活之外的獨特時光。路途上,少不了的,當然是音樂。上班時,最好的搭配是「台北愛樂電台」。或許因為眼前就有很多事情等著要處理,這個時間段好像就是比較沒有什麼聽音樂的主動性,所以選擇不太會讓你不時想要伸手去換頻道的電台比較好。有時收音機中播出的音樂,也會很碰巧地和當下的情境非常搭調。就好像有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開在台北市的林蔭大道上,穿過樹葉間隙的點點陽光灑在擋風玻璃上,行動中的美麗光影流動著的同時,收音機裡響起的是貝多芬〈田園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另一天早上八九點時,天空卻翻騰著濃重的烏雲,天色壓得像是傍晚一樣陰暗,一副暴風雨隨時都要排山倒海而來的態勢,收音機突然響起了莫札特〈安魂曲〉,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好像末日的異次元一樣。

但是,下班後返家的路途又完全是不同的景觀。相較於一般人,下班的時間如果不是很晚,就是非常晚。經過了一整天的內外大小會議,無數的協調、溝通、說服、聯絡、解決問題,很多東西都需要時間來沈澱與轉換,而一個多小時的返家路途就成了最好的療癒。少數很特殊的情況下,情緒糟糕到放聲嚎啕大哭,獨自一人在黑暗的車中,一切都是可以的,不需要有什麼壓抑與掩飾。在這難得的自己與自己共處的時光,種種緊張和擔憂在平穩的行進速度中,漸漸和緩,慢慢平息、鬆開。

這個時段,就會有主動想要聽某些音樂的心情。經常出現的是Tom Waits充滿了香煙和酒精味的沙啞嗓音(雖然他早在80年代就已經戒煙戒酒了),以及他那滿盈著破舊小酒館飄泊氣息的歌詞和感傷又不羈的旋律。還有Billie Holiday永遠都無法被超越的美麗與哀愁,Chet Baker憂鬱迷人的嗓音和小號,當然也少不了John Coltrane、Miles Davis、Bill Evans等等爵士樂大德。另外,點播率極高還有文溫德斯《巴黎.德州》的電影原聲帶,Ry Cooder觸人心弦的滑弦吉他,配上身旁不時飄忽而過的車燈,使夜晚的公路顯得特別深沉孤寂,而其中收錄的男女主角在偷窺俱樂部隔著單面鏡的一段對話,在夜裡滑行的車中,可以清楚聽到很多語氣的細節,每一句話都觸及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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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上下班的短程旅途,演變成長途的旅行。所有行李放在後車廂,少了搬運行李的負擔,變得非常輕鬆。想要去哪裡,立刻可以上路,沿途想要在哪裡停下來、要停留多久,都能隨意所欲。這對當時熱衷於用單眼相機拍正片的我,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看到可能有點意思的地方,隨時都可以停下來尋幽探奇。因為不需要擔心時間,所以可以花時間慢慢去感受,在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落,找到有味道的東西,拍到滿意的構圖與光影。或者,就只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經驗著截然不同的氛圍,讓自己安靜地與周圍的空氣融合在一起。

因為自己開車,所以能輕鬆地去到許多小鄉鎮,脫離大路,進入延伸出去的陌生小徑。雖然談不上什麼上山下海,卻也見到眾多不同的風土景緻,發現這個從小生長的島嶼,處處都有新的發現與驚歎。想起前人對它的描述──婆娑之洋,美麗之島,真是十分優美又貼切。

長途旅程中,音樂也自然換成不同的風景。這時候,ECM絕對是占了壓倒性的優勢。曾經看過某位樂評人如此形容這家德國唱片公司:「ECM的音樂無法被歸類,你沒有辦法說它是古典、爵士、新世紀或任何什麼類型,ECM就是ECM。」真的只能點頭稱是。旗下長老級的Jan Garbarek融合民族音樂的遼闊悠遠薩克斯風,Egberto Gismonti反應他巴西多元音樂背景的曲風與吉他獨奏,Don Cherry使用非洲中亞樂器的創作和他獨特的袖珍小號,Eleni Karaindrou為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所寫的優美哀傷的電影配樂,此外,當然還有絕對不能缺席的Keith Jarrett交織了古典與爵士、獨樹一幟的樂音與鋼琴。這一切和地球另一端的台灣風土異常合拍,無論是廣闊峻峭的東部海岸、田園詩般的花東縱谷、蜿蜒潤澤的中部橫貫公路、南台灣烈日高照的鹽田、稻田圍繞的小鎮,都非常奇妙地能夠超越地域與文化互相詮釋,形成美好又和諧的另一個世界。

大學時代,在國際影展中第一次看到文溫德斯的電影,對他電影中的公路元素深深著迷,特別是他著名的「公路三部曲」:《愛麗絲漫遊記》、《歧路》、《道路之王》。主角因為種種原因,踏上了一段旅程,經歷意想不到的狀況、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那種無法再安穩地一成不變而踏上陌生旅程,面對著不可知未來的迷茫與孤獨,以及人與人之間既疏離又微妙的情感,路途中,在主角內心世界漸漸沈澱,也在觀影者心中漸漸發酵。

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有一種想要脫離常軌,去追尋一些什麼的渴望。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並不是那麼容易,特別是已經踏入了社會共同接受的某種生活軌跡之後。但是很奇妙地,在開車的路程上,無論是長程或短程,總是會有某些時候,能夠呼吸到那股清新的空氣。就好像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輕鬆地倚靠在窗緣,張開手指,細細感受著從指縫中吹拂過的風,心裡總是會油然生起莫名的感動。車速的流動、光影的流動、音樂的流動,觸發了內在的流動。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喜歡開車的原因。因為在這樣的經驗中,有著流動、有著自由、有著空間、有著可能性。

看起來像是向外要前往某處的旅程,其實,真正的旅程,是發生在心中。

 

後記:不久前,看到一位朋友換了新的微信頭像,一張夜間攝於美國公路旁的黑白照。因為這張照片的氛圍,喚起了心中某種「公路魂」,於是寫下了這篇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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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妙行祈願文

作者|臧巴嘉惹   譯者|施心慧

 

心懷無有私欲貪著之清淨熱忱誦此長篇願文,心中思維上師及三寶亦專注其上並賜予加持,如此作祈願。

以自他一切眾生三時之善根,為利益等虛空輪涅一切眾生,願我於一切生世皆能不間斷獲得暇滿人身寶。

於一切生世,願成具大信心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虔敬心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精進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智慧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氣概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功德者中之最勝者。願成長壽者中之最勝者。願成無病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威嚴者中之最勝者。願成身形美好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出身高貴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資財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大好施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悲心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鎧甲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堅毅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大對治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具美聲者中之最勝者。願成強大者中之最勝者。

於一切生世,願得以相好為莊嚴之金剛身。願得具六十功德之梵音。願具有通達一切所知法之智慧心。願出生即會遇大乘善知識眾。願會遇已能圓滿善知識之三歡喜。願剎那皆不令善知識不歡喜。願善知識眾身、語、意之加持及功德,悉皆入我身、語、意且完全圓滿。

於一切生世,願年少時即來到上師佛之足前。願能究竟持守戒律及誓戒。願持三學之根基已如理行持一切正法。願究竟圓滿聞、思、修所有大乘法。願於行持及實修正法,一剎那亦不生內外之障礙。願圓滿功德之力。願執持傳續之道統。願父傳子繼。願練達空性與慈悲。願成就自他二利。願生起證悟之本智。願驅散無明闇昧。願將所有善、惡緣轉為佛道。

以此善根,於一切生世,願以大智慧了悟法性實義。願以大悲心不忍他人之苦。願以大加持,得能轉變他人之看法。願以大口訣,得能令他人心續納入功德。願以大體驗,得能帶領他人之道。願以了悟,令自身解脫。願以悲心,令他人解脫。願弟子時機成熟。願通達緣起方便。願能所如虛空般清淨。願練達不忍悲心。願生起業、果之緣起。願斷除私欲之根。願於六道遍傳禪修。願於剎那間認出三界眾生之身、語、意即三世諸佛之身、語、意。

以此善根,於一切生世,願生上師即佛之想。願虔敬心無有起伏。願得穩固之敬信。願信解無有中斷。願師心我心合一。願悉數領受上師之加持及功德。願清淨過患具足功德。願捨下此生。願心中生起無需求。願由衷厭離。願根除貪戀。願心不涉妙欲。願手不涉俗務。願意不涉輪迴。願心不涉他人行為。願趨入逆修之要點。

願於對治法得自主。願於平等味得定見。願制伏八法。願苦樂成平等味。願逆緣現為友伴。願妄念現為事業。願阻絕希求與恐懼之淵。願遠離破立取捨。願一切善惡緣之顯現於法性中成平等味。願普淨一切方所。願普生淨觀。願顯相現為上師。願顯相現為本尊。願顯相現為法身。願顯相現為三身。願顯相現為樂。願顯相現為幻相。願顯相現為緣起。願顯相現為珍寶。願能頂戴善、惡、中三者。

願自他一切眾生練達悅意之慈心。願練達無量之悲心。願練達殊勝意樂菩提心。願悟自他一切為平等性。願能交換苦樂。願能欣喜承擔他人一切痛苦。願承擔已,具備能行持之悲心。願以悲心轉其為修道。願於空性之義具平等味。願苦之自性無漏大樂展現。願懷欣喜將自身所有喜樂給予他人。願給予已,當下即成熟且遍滿一切輪涅。願清淨所有過患,具足一切功德已,當下即無勤圓滿成就二利。

願趨入以一抵百之要點。願得穩固之平等住。願「止」達究竟。願練達殊勝樂、明、無念之禪定。願生起神通與神足等無量功德。願斷除覺知之根。願妄念現為法身。願引過患為功德。願迷惑現為本智。願悟輪迴即涅槃。願苦現為樂。願障礙攝於成就。願得殊勝大手印之成就。願能攝服顯相。願普為結緣。願所結緣具義。

願我對他人三時所作一切利害之行,以及他人對我三時所作一切利害之行,一剎那亦不成顛倒與無記之道。

願內因、外緣、中間之連結等一切三時之惡業、因、果、種子,當下即清除淨化。

願今後貪欲、瞋恨、愚痴、我慢、嫉妒,希望獲得榮譽、尊敬、名聲,以及自滿等一切不善之思想行為,一剎那亦不生起。

願無勤累積具大力之二資糧。願成具格之密咒乘法器。願得四種灌頂。願識得本智。願能清淨持守誓戒。願得穩固之生圓次第。願成就四種事業。願知細微之因果。願知覺知之進退。願知善惡之取捨。願了達顯相。願通達外、內、密三者之緣起。願攝服他人看法。願能廣大祈願。願所作之祈願之果於此生即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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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善根,於此生及其他一切生世,願無勤而成就無量眾生利。願以六波羅蜜而成就。願以四攝法而成就。願以四事業而成就。願以四無量心而成就。願以三學而成就。願以八大悉地而成就。願無有努力勤作成就無量眾生利。願無視身體與性命。願無有疲勞困倦成就無量眾生利。

願我死後,亦以頭、手腳、肉、骨、四肢、手指與腳趾、頭髮與汗毛、牙齒與指甲、血與黃水、油與脂肪、五根等等成就無量眾生利。

願三時以歡欣和喜悅、信心和恭敬向我祈請並追隨我者,心續中不費辛勞生起殊勝證悟。願彼等之體會不間斷而穩固。願彼等生起殊勝禪定。願彼等無勤證得共通與殊勝之成就。願彼等了知顯相為緣起,而即身成佛。

願三時對我不信及誹謗、辱罵及嫉妒、欺侮且思想行為惡劣、口出惡言並嘲弄者,得以當下即清除淨化我之三時一切惡業,以及不善之因、果、種子、隨眠等。願異熟之果不在彼等心續中生起,亦不成為覺醒之障礙。願彼等成為我弟子並即身成佛。

於一切生世,願我所有同等行清淨行持之友伴,此生悉皆圓滿具足佛功德,而於無上菩提成正覺。願我諸上師佛之壽元等同虛空般增長,於輪迴空盡之前,不入涅槃而長住世。願事業如虛空般增長,並根除輪迴。

以此善根,願上師三世諸佛之身、語、意、功德、事業、壽元、淨土、行誼、化現、本智悉皆如虛空般增長,而所有密意皆完全圓滿。願所有已於道上及將入道者之一切過失皆清淨,一切功德皆圓滿。願三時所有眾生皆離苦得樂,一生即於圓滿菩提成正覺。願上師諸佛之卓越功德悉皆當下即入我身、語、意,並完全圓滿。願我每一毛孔每一剎那皆能顯現上師諸佛之不可思議化現。願於等虛空般一切輪涅眾生面前,當下即能分別顯現我之有益化現。願顯現後,彼等即歡悅欣喜生起信心及敬慕,從而誠摯歡喜且不由自主為我所攝服。

願三時見我、聞我、憶我、觸我之輪涅一切眾生悉皆於彼剎那,於心續中充滿無漏大樂,從而清淨所有錯誤之過患,完全圓滿一切善功德。總之,願上師佛之事業我悉皆無勤而成就。願無勤成就廣大眾生利。願能行持廣大菩提行。

復次,以此善根,於一切生世,願生起殊勝證悟。願生起殊勝禪定。願生起不間斷之體驗。願當下即悉皆證得共通與殊勝成就。願練達慈心、悲心、菩提心。願剎那亦不生私欲此生之念。為利益眾生,願嫻熟眼藥、及藥丸等八大成就。願所有疾病、邪魔、煩惱、他人之惡意惡行皆平息。願壽命、權勢、受用、眷屬昌盛。願攝服國王、大臣、后妃、庶民等所有六道眾生。願消滅所有上師之敵、詆毀三寶威望、毀壞佛陀教法、威脅瑜伽士身體等傷害所有眾生之凶殘者。總之,願所有身、語、意之能作所作皆只為眾生之利益。

依於此善根,於一切生世,願轉妄念為道用。願轉煩惱為道用。願轉鬼神為道用。願轉輪迴之苦為道用。願轉疾病為道用。願轉死亡為道用。願捨棄我執。願不視痛苦為過患。願不蓄意為快樂而行八法。願攝服鬼神。願轉障礙為道用。願於心得自在。願於顯相得自在。願於四大得自在。願於業力得自在。願於煩惱得自在。願於對治法得自在。願於四攝法得自在。願於四事業得自在。願於四行持得自在。願於身、語、意三者得自在。願於壽命得自在。願於受用得自在。願於威嚴得自在。願於悲心得自在。願於出生得自在。願於敬慕得自在。願於祈願得自在。願於神足得自在。願於本智得自在。願於法得自在。願於心氣得自在。願於緣起得自在。願於一切眾生得自在。願於死亡得自在。

以此善根,於一切生世,願我死時不懷惡性情而死。願不生經絡解體之苦。願具備正知、正念,思及:「我能自主。」心中歡喜而死。願於初期中陰認出明光,從而覺醒為自利之法身。願練達無漏悲心已,能於他人感知中,以二身根除輪迴。設若中有之顯相顯現於我面前,願我認識中陰即是中陰。願能視身體為清淨本智身。願將一切地域淨化為本尊。願明光之火燒盡一切事物之習性。願阻絕胎門。願於覺性得自主。願如所願投生,並廣成他利。願具備六神通。願得天眼通。願得天耳通。願得宿命通。願得他心通。願得神境通。願得漏盡通。願得五眼。願具有肉眼。願具有天眼。願具有法眼。願具有佛眼。願具有智眼。

願以顯相為道用。願以禪定為道用。願練達拙火。願生起樂。願生起暖。願生起無念。願脈樂。願氣柔。願生起樂空禪定。願於日間練達幻身。願於夜間練達睡夢。願練達明光。願練達破瓦。願練達奪舍。願練達中陰。願斷除覺知之根。願以寂靜禪定而生離邊之證悟。願以忿怒禪定成就威猛事業。願以增長禪定令所需所欲如雨般降臨。願以勝義禪定攝服顯相。願以威猛精進禪定令所思皆成辦。

願得共通與殊勝之成就。願攝服空行。願練達悲心。願得遍知一切相之身。願制伏一切凶殘者。願攝服三界。願行持達究竟。願通達世間緣起之方便。願於威猛行得成就。願佛陀教法弘揚昌盛。願佛陀教法不衰滅。願制伏所有危害教法之凶殘者。願開啟眾生所需所欲之寶藏。願平息煩惱與妄念。願珍寶受用如雨般降臨。願攝服所有顯現與不顯現之一切。願消滅所有顛倒引導。

願無常於心續中生起。願憶念死亡。願捨下此生。願壓制八法。願從一切執著中解脫。願心堪能作用。願心堪能利用。願心向法。願所作所為皆向法。願如法所思皆成辦。願剎那亦不生非法之想。願練達慈心、悲心、菩提心已,成就如虛空般之眾生利。

以此善根,於一切生世,願無方捨棄貪戀。願無方漫遊山間。願無方生起功德。願無方練達悲心。願無方成就眾生利。願無方展現緣起。願無方成就承侍。願悟顯相與心無分別。願捨棄執著顯相為實。願一切所思、所需、所欲皆成辦。願生起一切吉祥與圓滿。願一切內外障礙皆平息。願得一切珍寶、受用、圓滿。願無貪無欲究竟圓滿三布施。願如我眷眾之數,調伏等虛空之一切眾生。願如我壽量,於輪迴空盡前行眾生利。願如弟子之數,令所有清淨與不淨者,成就解脫。願如地域之廣,攝伏三界一切。願如我盔甲之量,行上下二利時,於輪迴根除前,剎那亦不生困倦、厭煩、疲乏,而不間斷生起歡悅欣喜之心。

以此善根,願我三時之一切善根於此生即成熟。願一切祈願之果於此生即成熟並成辦。願彼等亦等同虛空般廣大。願彼等等同法界。願彼等等同三時整體所知法。願彼等輪迴未空之前住留。願所行僅為上下二者之大利。

總言,以此善根,願我當下即等同上師及其傳承、會聚之本尊、空行、護法、修行佛法之具證成就者等三世一切諸佛菩薩之身。

願我等同彼等之語。願我等同彼等之意。願我等同彼等之功德。願我等同彼等之事業。願我等同彼等之壽元。願我等同彼等之淨土。願我等同彼等之行誼。願我等同彼等之化現。願我等同彼等之智慧。願我等同彼等之氣概。願我等同彼等之能力。願我等同彼等之本智。願我等同彼等之悲心。願我等同彼等之神變。願我等同彼等之神通。願我等同彼等之利眾。

長時行上述猛烈之祈願。此為法主臧巴嘉惹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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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陽光燦爛

《去看小洋蔥媽媽》讀後


 

在中醫診所候診室的書架上,一直都看到這本書,有時候放在這裡,有時候在那裡,位置一直變來變去,就這麼看了它一年多,但是從來沒有真的拿起來翻過。終於有一天走了過去,把它從書架上拿起來,它有一個可愛的書名──《去看小洋蔥媽媽》。

一翻開來,非常驚訝地發現,它竟然不是文字書,而是一本漫畫書。既然還在等候叫號,就從頭隨意地看看。剛開始的幾頁,還沒有掌握到這本書到底在說什麼,有點摸不著頭緒。多看了幾則之後,才意識到它的主題,然後就深深地被吸引,一直到被護士叫到名字,才大夢初醒一樣地把書放回書架上。一週後再回診時,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它找出來,從上次中斷的地方繼續往下看。

《去看小洋蔥媽媽》的作者岡野雄一是雜誌社的總編輯,因為圓禿禿的頭,所以取了「小洋蔥」的筆名,書中的主角即是他的母親。在父親過世之後,母親很快地就開始失智。當失智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難以繼續在家中照顧,只好把她送去養護中心。這本書就是作者將母親失智之後的點點滴滴,以有趣幽默的角度,畫成四格或是更長敘事的一則則漫畫。

在每一則故事的片段中,作者都是用一種恬淡的敘事方式,有點像是小津安二郎安靜而看似有點旁觀的記事。但是在安靜之中,卻可以感覺到鏡頭後面的觀察者的溫暖和愛。從一開始在家中,母親總是忘記剛剛才發生過的事,如同鬼打牆一樣地一再重複做同一件事情,總是把小洋蔥誤認為是其他人,得要他把禿頭露出來才認得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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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小洋蔥媽媽》書封圖

不僅是記錄發生的事情,作者也以母親的外在展現,去想像在母親的內心世界裡發生了什麼。住進養護中心的母親,經常看到死去的父親來探望她。過去父親因精神問題而酗酒,為母親帶來了極大的傷痛,但是母親看到父親時,依然非常歡喜。也因為失智,母親才能將早年夭折的女兒又擁在懷裡,哄著她入睡。

沒有添加戲劇性的筆墨,只是平實又帶著幽默感地看待這一切,在整本書中,充滿了作者對母親的愛。從來沒有看過以這樣的方式來描述失智老人,以全然的接受來面對這個對大多數人而言是悲慘、沈重與黑暗的經驗。事實上,這樣的主題很少被提及,如果沒有類似的經驗,恐怕很難真正瞭解家屬心中的壓力與挫折。

曾經,我也是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踏進過醫院,這類的事情當然也從來沒有在腦海中出現過。一直到有一天夜裡,接到醫院急診室打來的電話。

那是我第一次踏進急診室,進入眼簾的是躺在那裡昏迷的父親,當場雙腿一軟差點暈過去。因為車禍,父親的頭部撞擊到地面而導致顱內出血。在手術之後,父親先是昏迷了一段日子,然後慢慢醒來。剛開始時誰也不認識,漸漸地記憶一點一點恢復。最好的時候,他還能閱讀辨字,還有邏輯性的思考,只是有時候會突然分不清是白天夜晚,靠著助行器還能慢慢走路。

但是從這個高點,他的狀況就以能直接看得到的速度變化,快速地走下坡。家人經過所有有同樣經歷的家屬都面對過的相同掙扎,只好選擇把父親送到養護中心,讓他能夠24小時都能獲得適當的照顧。

那時還在廣告圈的我,工作的環境裡沒有「加班」這個詞彙,工作完成的時候,就是下班的時候,拍片收工時見到的是第二天的陽光,這是很普通的事。但是無論工作再怎麼累,每個週末總是會設法去探望父親。有時確實也會想休息,但是一想到父親一個人待在養護中心,捱了一整個禮拜,盼的也不過就是見面的那一小段短短的時間,再怎麼樣也都非去不可。

剛開始還不太知道該怎麼做,就是在床邊陪著說話。後來慢慢熟悉了,就不想讓他一直躺在床上,於是開始學會如何把他從床上抱到輪椅上。先是在病房中對坐聊天,然後慢慢變成推著他在不同樓層的走廊走動。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突然想到父親已經很久沒有曬太陽,我們第一次走到戶外。

因為陽光實在太過美好,也不管父親是否願意,推著輪椅直接到養護中心庭院的草坪上。脫掉父親腳上的襪子,讓父親長時間被包覆住的雙腳露出來,把輪椅的腳踏板放下,然後把父親蒼白削瘦的雙腳放在草地上。

那時言語表達已經無法很流暢的父親,在雙腳接觸到草地的那一剎那,他顫抖地舉起雙臂,閉上眼睛,抬起頭迎向陽光,口中喃喃地嘆息:「喔……喔……。」

到現在,我都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父親當時的表情。那樣的體驗,超越了所有的思維和語言文字。邏輯組織能力已經日漸崩解的父親,就像孩子一樣沐浴在陽光中,單純而全然地享受著赤腳踩踏在草地上,那沒有束縛、小小的溫暖與解脫。

stockvault-sunlight-shining-through-the-tropical-forest182017.jpg許許多多因為各種原因而受苦的長者和家屬,都長時間默默地經歷和嘗受著這一切,當中有太多難以向外人道的艱苦與辛酸。我也相信,在這當中很多的痛苦和掙扎,是來自於對彼此深刻的愛。在目睹父親的身體急速衰敗的那幾年中,發生了很多事,但是那一天的下午,在世界上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我們父女倆曾經一起光著腳丫曬太陽,這個經驗和記憶永遠都能在我心中點燃溫暖的光芒。

長時間攪捲在痛苦與迷惑的黝暗漩渦中,剎那閃現的快樂是如此光燦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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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星巴克

 

午後,在星巴克。

大片落地窗外,濃濃的金黃色陽光閃耀在風中搖曳的樹梢,天空淨藍澄透,所有顏色和光影都如此鮮麗燦然。午後的星巴克,坐滿了前來脫離慣常軌跡的人們,各自在一隅沉迷於自己的世界中。喝著濃濃的抹茶拿鐵,拿起筆來,在橫條筆記本中,什麼也沒想地寫下:「午後,在星巴克……」

第一次見到星巴克,是在紐約上西城區。拿著在街角報箱中剛出爐的最新《村聲》週報(Village Voice),踏進這家位於轉角,規模不特別大的店,心中有種莫名的興奮。並不是因為「星巴克」這個名稱,而是它的氛圍(當時其實對於星巴克可說是幾乎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是它是一家連鎖咖啡店)。在那家店中,有一種自由隨意的感覺,有一種人文的氣氛(不確定是否因為是紐約而加了很多分)。從冬日紐約的寒冷街頭,走進瀰漫著咖啡香的溫暖室內,坐在高腳椅上,啜著咖啡,瀏覽著《村聲》中琳琅滿目的藝術表演活動,看著其中出現的一些熟悉而遙不可及的名字,那真是非常不一樣的感覺。相對於當時臺灣以虹吸式單品咖啡為主流的咖啡店的某種正經八百,星巴克感覺起來無比清新。

在那一次紐約之行的幾個月之後,和朋友在台灣的電影院看《電子情書》(You’ve got Mail)。看到梅格.萊恩(Meg Ryan)去星巴克買咖啡的那場戲時,差點就要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大叫!是的,電影裡的場景就是那一家星巴克──我的第一家星巴克(還有他們相遇的那家超市Zabar’s,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一家超市,但此處就不多說,希望之後有機會可以寫一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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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情書》星巴克一景。

幾乎在同一時間,台灣也引進了星巴克。有點高興,也有點忐忑,擔心對它的美好印象會就此破滅。的確,它的招牌、裝潢方式等等外觀上都和記憶中的星巴克差不多,但就是走了味兒。或許是如同其他剛進軍台灣的知名品牌一樣,一開始時總是有一段時間的一窩蜂,在大多數的人都是抱持著「到此一遊」的心態時,所能經歷到的就只有雜亂與不耐,很多東西就很難保有它原本應有的狀態。

少了紐約的加持,咖啡中的焦味兒就毫無遮掩地現出原形(是的,我知道星巴克是來自西雅圖,雖然這麼說,可能西雅圖人和紐約客都會不太高興,但是基於銘印作用,對於我來說,星巴克和紐約是分不開的),再加上價格其實並不親切,從此就和它漸行漸遠。

在義式咖啡旋風席捲台灣後,各種有個人風格和特色的咖啡店在巷弄中遍地開花,台北東區的義式咖啡店成了週末流連的地方。開了五天的各式大小會議之後,週末在誠品書店購書後,走到鄰近小巷中熟悉的咖啡館(熟到老闆會心血來潮自動續杯的那種),一邊翻閱新書,一邊喝著卡布,真是極大的享受。不僅如此,自己家中也有可以打奶泡的咖啡機。有時忙得胡說八道的一天過去,回到家中已經十點多,梳洗整理後,臨上床前沖上一杯有綿密奶泡的卡布,是最好的慰藉。星巴克?已經好多年看都不看一眼了。

不過,世事總是無常的。在醫生嚴重警告不可再喝咖啡和茶後,咖啡控頓時變成咖啡絕緣體,任旁人如何引誘勸說,都無動於衷。然而,和朋友相約碰面,面對著menu,找不到一個可以點的品項,此光景是十分寂寥淒涼的。尋來尋去,唯一勉強可以點的,就是熱巧克力。在這唯一珍貴的大前提下,才發現,原來在不同的店家,熱巧克力(或熱可可)的品質真是天差地別,從Godiva濃到如同喝塊狀巧克力的熱巧克力,到只是攪進可可味粉末的熱牛奶,差別之大,使得點飲料簡直就像是在賭博。像我這種賭性一點都不堅強的人,完全沒有冒險的興趣。畢竟花錢事小,拿到一杯你都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在喝什麼的東西,真的是會讓人不由得就火大了起來。

經過許多慘痛的經驗之後,星巴克就這麼又出現在生命中。畢竟在這裡,可以確保喝到品質尚可的熱巧克力,不用擔心採到地雷,還可以指定要低脂牛奶,後來又發現了可以偶爾偷喝一下的抹茶拿鐵(比其他地方的星巴克,台灣的抹茶拿鐵特別濃郁)。這種穩定的可信賴感,讓我這個已經不再喝咖啡的人,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即使沒有想要喝什麼,只要一看到招牌上STARBUCKS那幾個字,就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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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必須要承認,這或許是繼咖啡癮之後的另一種上癮(確實是無論到哪一個機場,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先找到星巴克,如果不幸沒有,那個機場的印象分數就會非常低)。仔細檢視一下,也可能是因為抹茶拿鐵畢竟是屬於被禁止的範圍,而機場是一個不屬於原本的地方,也不屬於即將前往之處的一個常軌之外的時空,正適合做脫軌的事情,所以怎麼樣就是想要呼吸一點不被管轄的空氣。但無論如何,還是必須承認,如果在機場看到星巴克,就算其實沒有很想喝東西,依然會去買一杯的行為,確實也是有點愚蠢。但是對於這只發生在異次元的事情,對於這偶一為之小小的縱容,可能也是可以特例開許的。

坐在這台灣北部古老城鎮當中的新開發社區,新建現代建築中的星巴克,它已經度過了一開始時的格格不入,以及之後過度發展造成的淪落,邁入與當地特色和生活融合的新階段,不再是只屬於紐約的一個地方,而我也成為一個在皮夾裡放著隨行卡的人。就如同這近20年來的離合變遷,也不確定這張卡會用多久,但是,當交會的時候,就盡情享受這片刻的美好時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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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終點的人:宮崎駿

 

日本NHK電視台攝製了一部紀錄片《沒有終點的人:宮崎駿》(Never-Ending Man: Hayao Miyazaki),記錄從西元2015年至2016年間數次採訪拍攝動畫大師宮崎駿的過程。

影片一開始,就是於西元2013年9月72歲時宣布退休,不再製作動畫長片的宮崎駿,獨自一人在畫室中籌劃12分鐘的動畫片。這是只會在「吉卜力美術館」(俗稱「宮崎駿博物館」)的「土星劇院」中放映,關於毛毛蟲波羅的故事的一部短片。

宮崎駿帶領採訪團隊參觀吉卜力工作室,這個曾經創意迸發、忙碌萬分,創作出許多感動人心的動畫影片,眾多充滿才華和熱忱的人在此投注心力的工作室,現今變得無比寂靜,空蕩蕩的,只剩下一排又一排工作桌,許久未曾開啟的工作燈……以及宮崎駿。他的畫外音,像是在告訴採訪者,也像是在喃喃自語:「原本培養了接班人……但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放手,我把他們的才華吃掉了……現在,沒有接班人了。」

想起NHK曾經製作的另一部紀錄片《父與子的三百日戰爭》,片中就記錄了宮崎駿與長子宮崎吾朗在合作《來自紅花坂》時,父子之間的衝突與糾紛,以及宮崎吾朗與被他稱為「滿分的導演,零分的父親」的宮崎駿一起工作時的莫大壓力。不過說實在,其實再怎麼樣,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宮崎吾朗已經享有很多特別的機會(但也得承受父親在新片記者會中當眾發飆的場面),其他許多曾經慕名加入吉卜力工作室的優秀人才來了又去,想要有所施展,最後還是得選擇離開,離開後自行闖出一片天的傑出人才大有人在。隨著主事者的年事漸高,這後繼無人的長久隱憂,現在也成為了事實。

有一天他的老夥伴製作人鈴木敏夫,帶了一群製作電腦動畫(CGI, computer graphic image)的年輕人來到工作室,他們以毛毛蟲波羅的原形,嘗試性地製作了一小段動作。螢幕上的波羅蠕動著身體前進,身上的毛也隨著擺動著,工作團隊的領導人優平解釋,這些毛也是電腦畫出來的,而且會隨著身體的動作有變化。在聽到優平說毛的動作連風力都可以計算進去時,原本張大眼睛看著螢幕的宮崎駿露出了像孩童一樣的燦爛笑容。在長期的停滯之後,這似乎灌住了一股嶄新的動力,宮崎駿決定嘗試以CGI完成這部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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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電腦連風力都可以計算到時的宮崎駿

年輕的CGI工作團隊進駐吉卜力工作室,一盞盞工作燈亮起,工作室中又出現了活力,而滿頭白髮的宮崎駿則在他角落的工作台上,專注地繪製分鏡腳本,口中還不時喃喃嘀咕著:「加油!認真點,老頭子!」拿到第一幕分鏡腳本的CGI團隊興奮莫名,覺得有這麼清楚的分鏡,應該可以很快完成吧。

然而,事情並不如想像的那麼順利。看到CGI團隊製作出來的第一個鏡頭,對於毛毛蟲波羅從蛋中破殼,第一次探出頭來看這個世界的動作,宮崎駿眉頭皺了起來:「轉頭的動作太成熟了,小寶寶的動作不會這樣。」短片的製作就在此陷入膠著。宮崎駿對這個第一個鏡頭始終不滿意:「重點不在故事,而在於能讓我決定影片好不好的一個鏡頭。」這樣的壓力使得優平中途必須進醫院檢查身體,而宮崎駿更是數度掙扎著是否要喊停。

在這個過程中,有另一組CGI團隊來見宮崎駿,他們試做了幾段原形的動作,是身體殘缺的人,以四肢(以頭代腳)匍匐前進,他們顯然對自己能做出流暢的動作為傲。看完示範後,一直沉著臉的宮崎駿對著這群人說,他有一位殘疾的朋友,每次去看他,他都會用他不方便的手和宮崎駿擊掌,而這樣的畫面只會讓宮崎駿想到這個朋友:「這簡直是在污辱生命!」看來嚇壞了的製作者結結巴巴地解釋說這只是在做測試。宮崎駿板著臉問:「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製作者鼓起勇氣說:「我們希望能做出像人一樣可以畫圖的機器。」在這群人離去之後,宮崎駿依然鐵青著臉,沈重的畫外音響起:「我覺得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人對自己失去了信心。」

令人窒息的膠著狀態,終於有了突破。宮崎駿找出他記錄各種想法的私藏筆記本中,一種他稱之為「夜魚」的生物(但是他又不想讓人看出這是魚),讓短片的第一個鏡頭變得更加豐富,毛毛蟲波羅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充滿了流動的生命力:「我不想對自己的作品感到可恥。我寧願嘗試之後失敗,也不要後悔沒有嘗試過。」如同阻塞的水道被清理一樣,影片的製作又流暢豐沛地進行下去,沈重的壓力變成了前進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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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蟲波羅的第一幕分鏡

有一天,宮崎駿突然遞給製作人敏夫一本企劃書,要他去找資金。這是一部動畫長片的企劃,但只需三年,而非一般的五年時間。敏夫看著企劃書,驚訝又高興地開玩笑:「會不會才畫完分鏡腳本,你就心臟病發作死了呢?」畫面中宮崎駿走上樓梯,站在平台上望向遠方,他的畫外音說著:「我已經做好作品完成前就死去的準備。我寧願做到一半的時候死掉,也不要無所事事地死去。要在還有目標的時候死掉。」

多年前,曾經懷著朝聖的心情,特別前往位於東京近郊三鷹市的「吉卜力美術館」參訪。館中有不同的展間,展示了動畫製作的不同階段與面向,每一個部分都呈現動畫製作令人驚歎的細膩過程。

在大廳中有一個裝置,為了讓小朋友也能清楚看見,所以設的位置很低,必須要蹲下來看。這是在一個大圓盤上,有好多組《龍貓》中的姊妹、龍貓和小精靈的立體人偶圍成一圈。剛開始時,只是欣賞著這些製作得非常細緻生動的人偶,沒想到燈光突然像劇場開演前的提示燈般漸暗、漸亮了二次,然後再慢慢地整個變暗,接著燈光瞬間快速地閃爍,圓盤也轉動了起來。

這樣的配合,使得本來靜立的人偶動了起來,小姐妹和小龍貓開心地在玩著跳繩。原來這是用立體人偶取代一般平面的一張張圖稿,與閃動的燈光結合起來,就呈現出動畫的連續動作,變成是立體的動畫。盯著眼前這個出人意表的奇幻景象,真的是看呆了!

之後,如同電影散場一般,燈光全亮,轉盤停了下來,又成了一組組靜立的人偶。過了一會兒,又是提示開演的燈光亮暗,然後燈光漸暗,又開始了一場奇幻的展現,就像是上演著一場又一場充滿各種不可思議想像的電影。蹲在地上呆掉的我,就這麼反覆看了不知多少次,不知不覺中,眼淚靜靜地從臉頰滑落。

在這個過程中,我彷彿可以聽到電影放映機的轉動聲,底片跑動時啪啦啪啦的聲音。對於熱愛影片的人來說,當放映機裡的燈泡亮起,底片上的影像投映在銀幕上時,那真是有不可思議的魔力。也因為這個魔力,才會有那麼多有才華的人,願意犧牲一切,將所有的熱情和生命都投注其中。無論是什麼領域,無論有多麼辛苦、多麼困難、多麼不為人所理解,那種對於自己熱愛之事的無怨無悔,總是會深深地觸動人內心深處某個柔軟的部份,令人對於追求生命善美的力量由衷地感動。

紀錄片結束時,我們不知道最後毛毛蟲波羅的短片是否順利完成,當然也不會知道這部預計在2019年完成的長片是否會進行。但是,我想無論如何,宮崎駿都會像佇立在「吉卜力美術館」屋頂上的那個機器人士兵一樣,全心全意而堅持不懈地守護著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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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hibli Museum

 

 

註:據聞2017年5月,吉卜力工作室開始招募動畫長片工作人員,或許這部紀錄片結尾提到的長片真的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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